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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姬别霸王”的历史记忆与“虞美人”的象征歧义

2004-03-07 14:24:00 来源:博览群书 王子今  我有话说

楚汉战争时期,在中国古代历史长河中,波澜壮阔,胜景迭出,一如《水经注》中所见描述长江三峡之所谓“良多趣味”。而历来人所熟知的所谓“霸王别姬”的悲壮故事,是楚汉相争历史活剧中特别生动的一幕。

《史记・项羽本纪》对于这一历史情节有细致的记述,司马迁写道:“项王军壁垓下,兵少食尽,汉军及

诸侯兵围之数重。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,项王乃大惊曰:‘汉皆已得楚乎?是何楚人之多也!’项王则夜起,饮帐中。有美人名虞,常幸从;骏马名骓,常骑之。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,自为诗曰:‘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’歌数阕,美人和之。项王泣数行下,左右皆泣,莫能仰视。”清人郭嵩焘《史记札记》卷一曾经称赞有关“垓下”的记述同“巨鹿、鸿门”同样,“自是史公《项羽纪》中聚精会神,极得意文字。”张守节《正义》引《楚汉春秋》又记录“美人名虞”所和:“歌曰:‘汉兵已略地,四方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’”暗示后世通称虞姬的这位女子在项羽身败之前已经自杀,也就是说,传统所谓“霸王别姬”故事,真实情节原本是“姬别霸王”。

“霸王别姬”之说,唐代已有文字遗存。胡曾《咏史诗》中《垓下》一首:“拔山力尽霸图隳,倚剑空歌不逝骓。明月满营天似水,那堪回首别虞姬。”(《全唐诗》卷六四七)就说到“别虞姬”。宋代人也将这一幕悲壮的离别称作“霸王别虞姬”。宋人《张氏可书》记载:“张芸叟居长安白云寺,作《霸王别虞姬》、《虞姬答霸王》二歌,题于僧舍壁间。仆因过录之,后自关中回,则壁已颓矣。《霸王别虞姬》曰:‘垓下将军夜枕戈,半夜忽然闻楚歌。词酸调苦不可听,拔山力尽将如何。将军夜起帐前舞,八千儿郎泪如雨。临行马上复何言,虞兮虞兮奈何汝!’《虞姬答》曰:‘妾何道,妾何道,将军不要为人患,坑却降兵二十万。怀王子孙皆被诛,天地神人共成怨。妾何道,妾何道,将军莫如敬贤能,将军一心疑范增。当时若信范增话,将军早已安天下。天下安定在一人,将军左右多奸臣。受却汉王金四万,卖却君身与妾身。妾何道,妾何道,将军不肯听,将军莫把汉王轻。汉王聪明有大度,天下英豪同驾驭。将军唯恃拔山力,即此悲歌犹不悟。将军不悟兮无如何,将军虽悟兮争奈何。贱妾须臾为君死,将军努力渡江波。’”宋人徐积《节孝集》卷三《古诗十九首》中,《张氏可书》前诗《霸王别虞姬》题《项羽别虞姬》,《张氏可书》后诗《虞姬答霸王》,则题作《虞姬别项羽》,文句略有不同,写作:“妾向道,向道将军施恩义,将军一心靳财利。妾向道,向道将军莫要为人患,坑却降兵二十万。怀王子婴皆被诛,天地神人咸愤怨。妾向道,向道将军莫如任贤能,却信奸言疑范增。当时若用范增者,将军早巳安天下。天下成败在一人,将军左右多奸臣。受却汉王金四万,卖却君身与妾身。妾向道,向道将军不肯听,将军虽把汉王轻,汉王聪明有大度,天下英雄能驾御。将军唯恃力拔山,到此悲歌犹不悟。将军不悟兮空悲歌,将军虽悟兮其奈何。贱妾须臾为君死,将军努力渡江波。”所谓“妾何道”或者“妾向道”句,翻译成现代语,好比说:我过去怎么劝你来着,你就是不听!这种责备,其实并不符合“美人名虞”的身份。所录二歌,语辞平俗,然而对项羽的政策评价,都出自作者的历史观。《虞姬答霸王》或《虞姬别项羽》最后一句“贱妾须臾为君死,将军努力渡江波”,正是“姬别霸王”的诀绝之音。

唐代诗作中其实已经有强调虞姬以死相别的说法。唐人冯待征《虞姬怨》诗有关于虞姬生活经历的内容:“妾本江南采莲女,君是江东学剑人。逢君游侠英雄日,值妾年华桃李春。年华灼灼艳桃李,结发簪花配君子。行逢楚汉正相持,辞家上马从君起。岁岁年年事征战,侍君帷幄损红颜。不惜罗衣沾马汗,不劳红粉著刀环。相期相许定关中,鸣銮鸣佩入秦宫。谁误四面楚歌起,果知五星汉道雄。天时人事有兴灭,智穷计屈心摧折。泽中马力先战疲,帐下蛾眉转消歇。君王自是无神彩,贱妾此时容貌改。拔山意气都已无,渡江面目今何在?终天隔地与君辞,恨似流波无息时。使妾本来不相识,岂见中途怀苦悲。”(《石仓历代诗选》卷一一六)有关“江南采莲”“结发簪花”等经历,自然都是虚构,而“与君辞”的情节,体现出作者对司马迁记述虞姬事迹的理解,是值得我们注意的。元代诗人贯云石《别离情》诗:“又闻垓下虞姬泣,斗帐初惊楚歌毕。佳人阁泪弃英雄,剑血不销原草碧。”(《元风雅》前集卷一)也明说是“佳人”先自“弃英雄”。明人汪广洋《戏马台》诗:“事机一去竟莫举,盖世拔山皆谬语。虞姬痛别难再逢,乌骓欲逝从何许。”(《凤池吟稿》卷二)同样以为是“虞姬痛别”。刘仲方《六州歌头・项羽庙》对于虞姬自刎的细节描写是:“兵散月明风急,旌旗乱,刁斗三更。命虞姬相对,泣听楚歌声。玉帐魂惊,泪盈盈。恨花无主,凝愁绪,挥雪刃,掩泉扃。”(《花庵词选》卷五)

“虞美人”既是曲牌名,也是词牌名。据说始源于唐教坊曲。在早期戏曲表演中,“虞姬”故事也已经表现出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。南宋人刘克庄《田舍即事》诗十首之九写道:“儿女相携看市优,纵谈楚汉割鸿沟。山河不暇为渠惜,听到虞姬直是愁。”(《后村集》卷一○)据庄一拂编著《古典戏曲存目汇考》,宋官本杂剧有《霸王中和乐》、《霸王剑器》、《诸宫调霸王》三本。金院本与之同题材者有七本。《录鬼簿》著录元代作品《霸王垓下别虞姬》,又作《楚霸王别虞姬》,简名《别虞姬》。今京剧有《霸王别姬》,亦渊源于此。历史真实之“姬别霸王”在记忆中被转换成“霸王别姬”,自有故事主体尊卑有别的因素,当然也体现了当时社会的性别关系。

《史记・项羽本纪》张守节《正义》引唐代地理书《括地志》说,“虞姬墓在濠州定远县东六十里。长老传云项羽美人冢也。”记录了民间对于“虞姬”的特殊纪念方式。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一九八也说到“虹县之北虞姬墓”。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一二八“濠州钟离县”条说,“虞姬冢在县南六十里,高六丈,即项羽败,杀姬葬此。”其中“项羽败,杀姬”的说法,值得注意。其说与我们得自于《史记・项羽本纪》的历史知识不同,然而类似的情节,在历史上并不罕见。《方舆胜览》卷四八也说到虞姬葬处,然而又记录了身首分葬的传说:“虞姬冢在定远县南,今宿州亦有墓。相传灵壁葬其身,此葬其首。”《明一统志》卷七沿承此说:“虞姬墓在定远县南六十里,俗称‘嗟虞墩’。又灵璧县东二十三里亦有墓,相传灵璧葬其身,定远葬其首。”《嘉庆重修一统志》卷一二六也记录了《太平寰宇记》“项羽败,杀姬葬此”和《明一统志》“嗟虞墩”的说法。《江南通志》卷三五说:“嗟虞墩,在(庐州)府东北八十里,世传项羽于此别虞姬。”

苏轼有《虞姬墓》诗:“帐下佳人拭泪痕,门前壮士气如云。仓黄不负君王意,只有虞姬与郑君。”(《东坡全集》卷二)苏辙也有《虞姬墓》诗:“布叛增亡国已空,摧残羽翮自令穷。艰难独与虞姬共,谁使西来敌沛公。”(《栾城集》卷三)宋人饶节《虞姬墓》诗也写道:“风悲月黑楚歌闻,泣下虞兮夜未分。千骑星飞向前死,不知谁为闭荒坟。”(《倚松诗集》卷二)以《虞姬墓》为题的诗作,还有元人王恽的作品:“重瞳鲜情人,钟爱独虞美。五年有天下,宠幸想无比。一朝走阴陵,楚歌闻四起。君王大事去,饮诀共欷?。感君伉俪恩,死不为汉鬼。一丘凤阳东,粉黛见石纪。空余山头草,才歌叶披靡。定应月下魂,长绕乌江水。”(《秋涧集》卷四)清人于成龙又有《过虞姬墓》诗,题注:“在灵壁县,有红色草,见人辄舞,俗名‘美人草’。”其诗曰:“阴陵古道照残阳,策蹇荒茔吊楚亡。血洒西风猿啸月,气吞白帝剑生霜。贞魂傍逐乌骓逝,烈骨长凝碧草香。行客莫知悲舞意,春来疑作?新妆。”其二:“破秦当日衄咸阳,及败谁嗔困北邙。玉?无谋定天下,青锋有意谢君王。八千歌散肠应断,九里烟销骨尚香。悔比樊姬差一谏,空令妃血舞红妆。”(《于清端政书》卷八)

人们除了保护虞姬墓以为纪念而外,还有庙祀的形式。《江南通志》卷四二记载:“插花庙,在州东北七十里阴陵山。祀鲁妃,即项王之虞姬。”在有的地方,项羽庙中有虞姬配祀。陆游《项王祠》诗有“堂上君王凛八尺,大冠如箕熊豹颜”,“范增玉斗久已碎,虞姬妆面留余潸”句(《剑南诗稿》卷五五)。明人皇甫?有《过楚王店谒羽祠虞姬配焉》诗,其中写道:“盖世雄图歇,千秋遗像存。云屯原此地,日暮已荒村。龙战曾无敌,天亡未可论。独怜丈夫恨,空傍美人魂。”(《皇甫司勋集》卷一五)可见虞姬和项羽已经共同结成一组祭祀对象。

辛弃疾《浪淘沙》词写道:“不肯过江东,玉帐匆匆。至今草木忆英雄。唱著虞兮当日曲,便舞春风。儿女此情同,往事朦胧。湘娥竹上泪痕浓,舜目重瞳堪最恨,羽亦重瞳。”又有《虞美人》词:“当年得意如芳草,日日春风好。拔山力尽忽悲歌,饮罢虞兮从此奈君何。人间不识精诚苦,贪看青春舞。蓦然敛衽却无言,怕是曲中犹带楚歌声。”辛弃疾笔下作“青春舞”的“芳草”,就是于成龙所谓“见人辄舞”的“红色”“美人草”。于诗谓“悲舞”,辛词虽称“青春舞”,然而也读出舞姿背后的“精诚苦”。这种香草,通常直接称作“虞美人草”。

历代多有就“虞美人草”而吟咏感叹的诗句。如所谓“至今春草舞虞姬”(南宋林景熙《项羽里》诗,《霁山文集》卷二),“草带虞姬亡日泪”(元陈基《徐州》诗,《夷白斋稿外集》卷上)等。又如宋人宋祁《虞美人草赞》:“翠茎纤柔,?叶相当,逼而歌之,或合或张。”姜 《赋虞美人草》:“夜阑浩歌起,玉帐生悲风。江东可千里,弃妾蓬蒿中。化石那解语,作草犹可舞。陌上望骓来,翻然不相顾。”僧北涧《咏虞美人草》:“君恩似海海不深,妾意如铁利断金。舍生取义我所欲,忍死织室羞同心。春姿忽作秋莲委,一寸刚明曾不死。明年原上野花繁,一枝自托华风起。袅袅娉娉不成艳,能度浅深生色染。向人欲诉却无言,寂寞千年恨难掩。芳郊游女宛转歌,停车拍手看婆娑。”陈师道《咏虞美人草》:“幽草默通神,旧题虞美人。长言方度曲,应节若翻身。律吕声相召,云龙气自亲。无情犹感会,不独在君臣。”明人徐茂吴《咏虞美人草》诗:“楚宫人去霸图移,剩有芳名寄一枝。?露晚妆余涕泪,临风夜舞忆腰肢。乍翻尚自疑红药,欲刈终难混绿葵。若使灵均当日见,不将哀怨托江蓠。”“红颜一日尽江湄,芳草能传易代姿。尚想施朱留片 ,翻疑化碧有单枝。迎风似逐歌声起,宿雨那经舞袖垂。微艳莫教轻委地,徘徊犹似美人贻。”(《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》卷四六)明人孙齐之《题虞美人草》诗:“君王诚慷慨,为妾总销魂。伏剑酬君贶,留花吊楚人。风翻红袖舞,露泫翠眉颦。吴会依春树,乌江伴渚苹。浮云随代变,芳草逐年新。空使英雄泪,感慨欲沾巾。”张宣《虞姬》诗:“楚歌四面秋声起,美人如花帐中死。重瞳将军盖世雄,泪流暗逐乌江水。妾身妾身何足数,八千健儿弃如土。空留恨血渍平原,碧草无风为谁舞。”(《明诗综》卷七)题名虽然不出现“虞美人草”字样,然而也说“恨血”化为“碧草”的故事。

南宋林希逸《虞美人》写道:“生犀百万环帐立,漏声未残楚声急。拔山男子心转柔,夜倚芙蓉秋露泣。帐中别酒苦如荼,不是婵娟害霸图。 人愤死愁云气,吕氏田头见老夫。汉宫三万六千日,得意蛾眉亦陈迹。至今一曲唱虞姬,恨草摇摇向春碧。”(《竹溪?斋》十一稿续集卷三○)其中所谓“拔山男子心转柔”,颇值得回味。在涉及虞姬的咏史怀古之作中,男性作者往往从悲歌剑血中体味柔情,相反,有意思的是,我们看到有的女性作者却借此宣扬一种项王与虞姬共有的“刚强”。宋代魏夫人的《虞美人草行》诗写道:“鸿门玉斗纷如雪,十万降兵夜流血。咸阳宫殿三月红,霸业已随烟烬灭。刚强必死仁义王,阴陵失道非天亡。英雄本学万人敌,何用屑屑悲红妆。三军败尽旌旗倒,玉帐佳人坐中老。香魂夜逐剑光飞,清血化为原上草。芳心寂寞寄寒枝,旧曲闻来似敛眉。哀怨徘徊愁不语,恰如初听楚歌时。滔滔逝水流今古,楚汉兴亡两丘土。当年遗事总成空,慷慨尊前为谁舞。”虽然作者是女性,诗中有“玉帐佳人”、“香魂”、“芳心”诸句,其实却更多地透露出“刚强”丈夫气概,“英雄本学万人敌,何用屑屑悲红妆”,“香魂夜逐剑光飞,清血化为原上草”等句,都尽力洗除脂粉气,追怀着一种英雄主义精神。

所谓“舍生取义我所欲”,所谓“香魂夜逐剑光飞”,所谓“伏剑酬君贶”,都以虞姬自尽,使其形象增益刚烈的光环。南宋汪元量《浮丘道人招魂歌》说虞姬事迹,也有“一剑捐身刚自许”句(《水云集》卷一)。明人林弼《虞姬怨》诗:“君王万人敌,贱妾万人怜。昔有丝萝托,愿言金石坚。云胡竟失势,恩情不终全。骓马骄不逝,楚歌声四喧。君心为妾苦,妾身为君捐。嗟君气如虹,创业未八埏。恨妾命如叶,事主无百年。游魂遂惊尘,怨血溅流泉。妾死亦已矣,君行当勉旃。江东地虽小,星火亦可燃。愿身化孤燕,随渡乌江船。”(《林登州集》卷一)其中“妾身为君捐”也是同样意境。明人刘炳《虞美人词》写道:“万人剑气真罴虎,宝?鸿门悲亚父。阴陵失道岂天亡,志轻仁义为降虏。凄凉垓下楚歌哀,玉碎花飞报危主。至今荒冢说虞姬,一去繁华名不死。”(《刘彦?集》卷四)明人胡奎又以《虞姬伏剑》为诗题,写道:“当时玉斗碎鸿门,碧血空沾楚剑痕。满地落花皆汉土,不知何处著春魂。”(《斗南老人集》卷五)则以玉碎花落形容垓下败局。一句“碧血空沾楚剑痕”,为项羽败亡的悲歌写下了最高亢的音符。

“虞美人草”摇动春风,博得千古咏叹。那么,“虞美人草”究竟是一种什么草呢?唐人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前集卷一九《草篇》中说到“舞草”:“舞草,出雅州,独茎三叶,叶如决明,一叶在茎端,两叶居茎之半,相对。人或近之,歌及抵掌讴曲,必动,叶如舞也。”宋人王灼《碧鸡溪志》引录魏夫人《虞美人草行》诗,又说,“亦有就曲志其事者,世以为工。其词:‘帐前军情变,月下旌旗乱。 衣推枕怆离情,远风吹下楚歌声。正三更。抚骓欲上重相顾,艳态花无主。手中莲锷凛秋霜,九泉归去是仙乡。恨茫茫。’黄载万追和之,压倒前辈矣。其词云:‘世间离恨何时了,不为英雄少。楚歌声起霸图休,一似水东流。蔓葛荒葵城陇暮,玉貌知何处。至今芳草解婆娑,只有当时魂魄未消磨。’按《益州草木记》:‘雅州名山县出虞美人草,如鸡冠,花叶两相对,为唱《虞美人曲》,应拍而舞,他曲则否。’《贾氏谈录》:‘褒斜山谷中有虞美人草,状如鸡冠大,叶相对,歌唱《虞美人》,则两叶如人拊掌之状,颇中节。”清代学者王士祯《居易录》卷二一则认为“‘虞美人’即‘莺粟花’,俗名‘米囊’,有千瓣五色,又名‘满园春’”,又引《通雅》曰:“‘虞美人有吴、蜀二种。’”看来,“虞美人草”的植物学性质,还是未能十分明了。清人张岱《陶庵梦忆》说到所莳草木,“春以罂粟、虞美人为主,而山兰、素馨、决明佐之。”可见“虞美人”并非“罂粟”。潘荣陛《帝京岁时纪胜・五月》写道:“虞美人几枝娇艳,则又为端阳之佳卉也。”可知花期在初夏。明人郑真《摇摇花》诗,副题“虞美人草也”。可见“虞美人草”也称“摇摇花”。其诗曰:“摇摇花,花开向天涯。花摇摇,花如金步娇。惜昔美人年正少,青春正睹花容貌。金钗聘入霸王宫,嫣然一笑胭脂红。独夫叱咤空四海,恩穷惟怜一身在。戏马台前宫阙深,当筵歌舞娱君心。君心荒兮霸业消,淮南却望乌江遥。汉兵十万纷于蚁,帐底美人泪如水。八千军散楚歌声,仓忙忍为君王死。阴陵古道行人来,倾国倾城真堪哀。金剑霜飞一泓血,夭魂化作春花闭。花开花落流年改,春秋浩荡愁如海。愁如海,将奈何,虞姬墓前烟草多。花魂寂寞欲归去,杜宇夜啼三月暮。”(《石仓历代诗选》卷三三三)也许,“虞美人草”或者“摇摇花”只是一种文化符号,只是一种文化象征。宋人萧海藻《咏虞美人草》:“鲁公死后一 荒,谁与竿头荐一觞。妾愿得生坟土上,日翻舞袖向君王。”“虞美人草”之所以萌生和舞动,被解释为基于虞姬化身的意愿。辛弃疾说“至今草木忆英雄”,虞姬悲剧人生的转化,变成了一种“娇艳”多情,随风“婆娑”,寄托着“清血”和“芳心”的永远的纪念。

对于“虞美人草”的象征意义,有不同的解说。

以“忠贞”的观念理解虞姬事迹,是比较普遍的认识。如明人李东阳《虞美人》诗:“按剑孤营落日昏,楚歌声里汉兵屯。当时国士无存者,独有虞姬不负恩。”(《怀麓堂集》卷一九)清人吴雯《虞姬》诗中写道:“楚歌一夜动悲凉,百战空嗟霸业荒。子弟皆知归长者,美人独解报君王。江东日落垓尘散,原上春归墓草香。回首五陵烟树尽,千秋同作恨茫茫。”(《莲洋诗钞》卷四)也宣传着这一主题。朱孺人妙端《虞姬》诗也写道:“力尽重瞳霸气消,楚歌声里恨迢迢。贞魂化作原头草,不逐东风入汉郊。”(《?里诗系》卷三四)前引“感君伉俪恩,死不为汉鬼”,“君王诚慷慨”,“伏剑酬君贶”,“气吞白帝剑生霜”,“青锋有意谢君王”,“舍生取义我所欲,忍死织室羞同心”等诗句,以及“贞魂”、“烈骨”之说,也体现出同样的观念。

对于作为文化象征的“虞美人草”,也有其他的认识。

易幼学《咏虞美人草》诗:“霸业将衰汉业兴,佳人玉帐醉难醒。可怜血染原头草,直至如今舞不停。”项王“霸业”之“衰”,似乎可以归结于醉卧“玉帐”。草随风摇,一如“佳人”依然醉舞。《花草粹编》卷一二所见署名“西蜀文珏”的《虞美人》则写道:“歌唇乍启尘飞处,翠叶轻轻举。似回舞态逞妖容,嫩条纤丽玉玲珑,怯秋风。虞姬珠碎兵戈里,莫认埋魂地。只应遗恨寄芳丛,露和清泪湿轻红,古今同。”于“翠叶轻轻举”处,竟然看到了“歌唇”、“舞态”、“妖容”。作者的眼光所注视的,似乎只是单纯作为“美人”的虞姬,其他相同主题诗作中浓重的历史感,在这里已经相当淡薄了。作者在凝视“纤丽”、“玲珑”的时候,自然是无心关注兴亡大业的。而虞姬已经失却自己的意志,完全等同于“芳丛”中真正的草木了。

将虞姬看作单纯附属于君王的女人,于是有以“虞姬”和“戚姬”相比照者。如宋人许野雪《咏虞美人草》诗:“合欢枝叶想腰身,不共长安草木春。若听楚歌能楚舞,未央空有戚夫人。”(《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》卷四六)又如范成大《虞姬墓》诗:“刘项家人总可怜,英雄无策庇婵娟。戚姬葬处君知否,不及虞兮有墓田。”(《石湖诗集》卷一二)明人邱浚《咏虞姬》诗:“垓下当年战胜还,虞姬饮憾戚姬欢。后来人彘遭奇祸,欲乞悲歌一曲难。”(《重编琼台稿》卷四)而明人孙齐之《咏虞美人草》:“楚宫花态至今存,倾国倾城总莫论。夜帐一歌身易殒,春风千载恨难吞。胭脂脸上啼痕在,粉黛光中血泪新。谁道汉宫花似锦,也随荒草任朝昏。”(《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》卷四六)也将“汉宫”和“楚宫”比较。前引“汉宫三万六千日,得意蛾眉亦陈迹”诗句,也体现了同样的意识。宋人卓田《题苏小楼》写道:“丈夫只手把吴钩,能断万人头。因何铁石打肝凿胆, 为花柔。君看项籍并刘季,一怒世人愁。只因撞着虞姬戚氏,豪气都休。”(《花草粹编》卷七)同样说“虞姬戚氏”事,却涉及有关性别关系的带有规律性的重要现象,读来另有兴味。《竹庄诗话》卷一八载宋人许彦国《项籍庙》诗:“千载兴亡莫浪愁,汉家功业亦荒丘。空余原上虞姬草,舞尽春风未肯休。”(《宋诗纪事》卷四九)比较楚汉“兴亡”,指出“汉家功业亦荒丘”,自然意境更高。

也有相对比较尊重虞姬的独立人格,甚至以为在某种意义上高于项羽之上的认识。例如南宋诗人汪元量《乌江》诗就写道:“平生英烈世无双,汉骑飞来肯受降。早与虞姬帐下死,不教战血到乌江。”(《湖山类稿》卷四)张志合《读项羽传》诗感叹项羽的悲剧,“逐鹿中原志未酬”,“关中已属汉诸侯”,结句竟然写道:“万人一剑都无用,怕见虞姬地下羞。”(《宛陵群英集》卷一○)古诗文也有称项羽为“虞姬婿”、“虞家婿”的,如唐人韦蟾诗(《唐摭言》卷三),清人蒋士铨《乌江竹枝》(《忠雅堂诗集》卷三)等,也体现了看待项羽与虞姬关系的另一种主次判定倾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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